当我老了
时间:2023-12-04 04:48:16
苏雪林
某女士常对人说,她平生最不喜接近的人为老人,最讨厌的事为衰迈,她宁愿于红颜未谢之时便归黄土,也不愿以将来的鸡皮鹤发取憎于人,更取憎于对镜的自己。
我生来不美,但为怕老丑而甘心短命,这种念头从来不曾在我脑海里萌生过。况且年岁是学问事业的本钱,要想学问事业的成就较大,就非要活得较长不可。所以我不怕将来的鸡皮鹤发为人所笑,只希望多活几岁,让我多读几部奇书,多写几篇只可自怡的文章,多领略一点人生意义就行。
老虽有像我那位朋友所说的可厌处,但也有它的可爱处。我以为老人最大的幸福是清闲的享受。那是真正的清闲,不带一点杂质的清闲的享受。
当学生的喜爱星期六下午更甚于星期日,星期六就好像负重之驴卸去背上的负担而到清池边喝水那么让人畅快。到了次日,想到某先生的国文笔记未交,某先生的数学练习题未做,不得不着急,只好埋头用功。老年就是我们一生里的星期六。为什么呢?世界无论进化到何程度,生活总须用血和汗去换来。少壮和中年时偶尔得点闲暇,心里还是营营扰扰。唯有老了,由人生的战场退到后方,尘俗的事,不再来烦扰我,我也不必再去想念它,便真正达到心迹双清的境界。
中国是个善于养老的国家,圣经贤传累累数千万言,大旨只教你一个“孝”字。我不敢轻视那些教训,但不能不承认它是老人根據自私自利的心理制定的,如“出必告,反必面”“父母在,不远游”那一套,或扶持搔抑,倒痰盂,涤溺器……儿女简直成了父母的奴隶。让青年人牺牲半辈子的劳力和光阴,专来伺候我这个“无用老物”,究竟有点说不过去。
所以我祈祷大同世界早日实现,有设施完备的养老院让我们去消磨暮景,遣送残年。否则我宁可储蓄一笔钱,到老来雇个妥当女仆招呼我,也不敢“奴役”我的儿女。
当我死的时候,要在一间光线柔和的屋子里,瓶中有花,壁上有画。亲友若来问候,叫家人在外室接待,垂死的心灵担荷不起情谊的重量,他们应当会体谅。
(若子摘,刘宏图)